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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近現代歷史 六十年代 蘆蕩小舟 第八章 一九六六 3造反有理

2017年是香港“六七 暴動”五十周年,一部頗富爭議的紀錄片 《消失的檔案》在香港和北美巡演,2018年牛津出版社出版程翔著 《香港六七暴動始末 — 解讀吳荻舟》一書,此前還有2013年天地出版社出版的余汝信著 《香港,1967》一書、2013至2016年光波24的電子雜誌 《向左向右》 。以上電影、書籍和網絡傳媒從我們努力整理的家族史中引用了大量有關香港六七暴動的關鍵文獻。電影和書籍出版後,事件重新受到社會廣泛討論和關注,其中有些議論不免偏頗。吳荻舟家人希望妥善保存原始文件,通過這個網站,原汁原味陸續發表,供對這段歷史有興趣的人研究。

蘆蕩小舟

第八章 一九六六

造反有理 

    在父親吳荻舟執行“資反路線(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又被“反資反路線”的同時,母親張佩華卻是全情投入她工作的單位——中國電影發行總公司的文化大革命,批判工作組和資反路線。

母親在1966年7月6日的日記裡形容他們四清結束回京那天的情形:“下了火車,沒人來接,大家懷著不安的心情。出了車站,看見了馬桂棠等幾個人。來的人不敢伸手,接的人冷冷冰冰,說明家裡的情況有很大變化。後來,政治處來接的同志說話了,幾句必要的安排。分配了車子後,馬桂棠同志解釋了幾句:‘來的人中有左派、右派和反黨分子,我們很為難。’大家沉默了,我想聯繫了自己吧?自己是什麼派?”

花了一天半流覽大字報,母親瞭解到,“群眾現在等待我們,要看我們是什麼派。從大字報看,洪丁李[1]成了黑幫的頭目,中影是個小小的‘三家村’”,“洪丁李和楊少任的歷史關係,過去聽說的是楊對群眾的打擊報復性很大,現在(聽說的)是楊給洪丁等人在62年反右後翻案時狠狠整了一頓,痛哭流淚,氣上加病一命哀哉!主要由丁達明包辦。他們的是非本來沒大關係,但是涉及到奪權,問題就大了。”(7月6日)

7月20日起開始“鬥爭洪臧”,陪鬥的有另外七八個幹部,母親提到他們的反應:“真沒想到毛主席會來這一手!”“開始,他們一定沒想到是這樣的場面,還有點不在乎的樣子,一進場子,氣氛變了,他們才有些‘在乎’,這兩天鬥下來,看來,洪臧也有些‘蔫’了,但丁李還很不服。”母親表示“又高興,又緊張。思想認識跟不上去,到現在為止,落後一大段。”

至10月,有四篇大會記錄:

一.傳達毛澤東《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結合批判四清運動形“左”實右,發動群眾特別是青年人除四舊、立四新;要觸及靈魂,從個人改造做起;

二.薛磊講話,內容是“不要當絆腳石,不犯方向上的錯誤”,學習十六條,運用十六條。工作隊是“鎮亂隊”,鎮壓群眾,不信任群眾,幾乎把革命扼殺。“組織上是黨員,思想上是不是呢?林總還要拼命的學!”“林總說:要有無產階級的新思想新道德,必須破資產階級的舊,時刻記著主席一字字一句句作最高指示,苦學苦讀,改造自己”。“周恩來的評價:‘21個字是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創舉’”。

三.趙偉講話。一是要放手發動群眾。文化大革命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創舉,工農兵是運動的主力軍,學生是這次革命的先鋒隊。十六條是強大的思想武器。叫群眾自己在運動中識別哪些是錯的,哪些是正確的。不怕亂,這場革命是觸及靈魂的、廣、深的革命,我們與之不適應的,堅決去改。過去許多舊框框,現在紅衛兵好得很,來機關熱烈歡迎,堅決支持。毛主席是紅衛兵的統帥,很講道理。二是思想上、工作上的舊框框,不適應新形勢,提出問題要立即答覆。辦法是在群眾中產生的,多商量(和紅衛兵)。有事商量,不要老請示上面。這次國慶,外賓來,就給他們看大字報,有介紹信給看,沒也給看。三是代職要做好工作,運動壓倒一切,運動和工作互相支援。

四.學習《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117級以上幹部,聽了主席教導,該有新理解,新表現,新創造,新前進。2小將造反,好得很,不是糟得很。如何看待是立場問題。歡迎群眾揭發批評,事後也愉快,因為是幫助自己改進。3引而不發躍如也——即要相信群眾尊重群眾首創精神。不要指手畫腳。4領導幹部要做執行政策的模範。林總說十六條是文化大革命的具體行動綱領。一切按十六條辦。

兩種人:一種人拼命學毛澤東思想。有人學得好,挨打擊,因為那時中宣部陸等把持,他們說學毛主席著作像吃火腿,反對立竿見影。說學好了,打起仗來都是漢奸叛徒。一種人不學毛澤東思想,處於落後或中間狀態。

對待政治思想工作也有兩種人:一種人重視政治思想工作。一種人不重視,甚至搗亂。

幹部對待工作也有兩種人,一種人有幹勁,工作有成績,但急躁,得罪人不少,運動中大字報多,大家要求罷他的官。另一種老好人,什麼事不做,什麼鬥爭不參加,人事關係好,大字報也少,選舉的時候能得全票。

所以對幹部要全面考察,全面排隊,全面調整,根據主席無產階級接班人5項原則提出3條方法:

1高舉不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反對毛澤東思想的罷官;

2搞不搞政治思想工作,同政治思想工作、同文化大革命搗亂的罷官;

3有無革命幹勁,完全無幹勁的,罷官。

不知道經過怎樣的排隊、提名、選舉,10月15日母親的日記記載:“昨天,14日,同志們選我為輸出入處革委(會)委員。分工時,同志們又推我為副主任。”母親負責辦公室工作,“同志們說:要‘敢’字當頭,我也一口答應下來了”。但是她又說,“怎麼搞,我還不知道。”“我不善於組織,幹活亂糟糟,現在要搞千頭萬緒的辦公室。”“你們算是對準我的弱點轟了。”

母親負責的事包括更新科裡語錄版上的語錄,組織學習毛主席著作,“天天過電影”,值日(打掃衛生)等等。

11月24日母親寫道:“該怎麼說呢?學習老三篇,背熟它。多少年來我沒考慮背一篇什麼”,“由於科裡對公司資反路線的看法有分歧。柴(雲珠)等看我們是‘保守派’”,“他們的批評(從頭到尾執行一條資反路線)我們也不同意。本來是討論、辯論、學習,但是情緒不對頭。特別是黨員之間。”

為了做值日,母親七點半就到公司(也就是早上六點半就要離開家),可是有人到得更早,“值日又給許蔚文做了”。“這一個星期精神不大振作,小組長沒當好。毛著學習、講用小結沒抓,日程沒傳達。今晚小結沒結好。因為我打算給柴或李參加的,結果他們要寫大字報,不參加。我臨時抓,當然抓不好了。”“荻舟今晚不回家,怕早上來不及去(6點到),我忽然很不安。早上沒囑他回來。晚上電話告訴我大妹來信時,我也沒提醒他。”

當時我去了“大串聯[2]”,是從上海給父母寫信。

我在母親珍藏的家書裡,找到公公(我的姥爺)的兩封信,信中提及我去串連的事,也體現出老人家對世事的看法,摘錄如下。

張若虛寫一手漂亮毛筆字

張若虛肯定張佩華放手讓兒女們出去大串聯,年紀輕輕經風雨見世面。

(圖一:公公給母親的信。老中醫的毛筆字,“古”語法,沒有標點符號,加上合肥話,辨認頗有難度,在我和妹妹的努力下認出99%吧。)

公公在給母親的信裡說(我加了標點符號):“培兒來書獲悉,您們都好,安慰。小弟[3]前來佛山在這裡住一天,次日返廣東。他比前不管怎的總算進步了,您說怕做落後分子,我說無怕,只要人的思想不落後,人就不至於落後,不是嗎?況您們處的地點不同,中國文化思想中心,人只要求進步就不至落後何。小妹比小弟小,她也能闖到天津,雖然自動是他們而主動,此不是您她又怎麼闖呢?只一點看來就不能算落後了,您想對不對?”

張若虛一手漂亮的毛筆字

張若虛寫給筆者的毛筆信

(圖二:公公給我的信。)

公公給我的信裡說:“輝孫如見,前曾來信給您母,不知收到不曾,念甚。您二哥曾來佛山,因無車開京,故於此地暫過一時。後來我送他去廣州探聽車子有無,將好只三天就有車開北京。您來信那天他已開車了,不知現在已到否,迄無信來,令人想往耳。您們現在真是幸福,論您年齡,比您二哥要小,論您個子,不比您二哥矮。這文化大革命,只要孩子們知識增加,個子雖小,自能從北京到天津,家裡能放其出去就不太簡單了,不是嗎?自然到了上海,上海是不平凡的嗎。投在上海各地走走看看,並見到了各種展覽,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無怪您內心高興而興奮,確實是增加不少知識和見解。現在您們學校想是暫不開學了,文化大革命尚未徹底完成,您明年4月還需出門串聯,這樣看來不是還早嗎。我很希望您們努力籌備您們明年的事,如有在外特殊收穫,更盼望您通知於我,也使我興奮而高興,可以嗎?”

我把公公的信掃描發給家人們,一位表妹回復:

“真不知道我們的公公(我該叫爺爺)有那麼一手好字。在我印象中沒見過他寫字。公公是個老實人,常在佛山廣州兩地跑,佛山自種番薯,提著一藤籃子給我們分享。心目中的公公特別痛我,一次,我生病發燒,拼命讓我喝水,用被子捂我一身汗,我受不了,在床上亂動,他跟我急,乾脆坐在床邊守著。

他說話聲如宏鐘,一口安微話我們會聽七八成,要是小朋友來我家玩,全然聽不懂他講啥。”

“文革大家忙,父母到幹校就留下我們四姐妹,公公偶爾也會從佛山來廣州小住一兩天,他也很不理解為何父母會拋下我們,話也不多,來去也不會打招呼了。回想起來,應該是找兒子吧,佛山見不到小兒子,到廣州又見不著二兒子,乾脆就偷跑到南寧找大兒子。所以就有嬸嬸來廣州找公公的一幕,急得要命兩處沒見人,最後小峰說公公問她要火車票錢,於是,我與嬸嬸馬上到郵電局打電話給南寧,才知公公下落。這是1968年的事了。這段事情,在我腦海裡記憶深刻。”

“記得我高中去分校其間(1970年),接到爸爸一封信,說公公在佛山病逝,在我懂事之後,他是我們家第一位離我們而去的親人,朦朧中理解失去家人的悲傷。不知為何,爸爸沒讓家人去送公公(媽媽在幹校,我在分校),只有佛山叔叔、嬸嬸和孩子們以及嬸嬸外家的人去送別公公。”

“婆婆去世應該是五十歲,很可惜。他們剛到廣州,人地生疏,語言沒人能聽懂。婆婆得的是虐疾,要及時醫治會好的,公公是醫生,他懂得,他更著急,打電話給父親,父親忙得不可開交(報社剛成立),當抽空送去醫院,過了最佳治療時機。父親一直也悔,買了個墓給奶奶下葬,向報社賒帳,足足扣了他三年工資才還清,剛剛解放的廣州困難重重啊!父輩們獻了青春獻親人,這樣的事,比比皆是,我們懂他們嗎?”

很悲傷的回憶,當我們懂他們的時候,他們都不在了。

繼續看母親的記錄。

12月10-13日,母親記錄:“公司住滿了各省市來串聯的電影戰線上的同志,但是,他們的串聯不符合黨和國家的政策,來是犯了自由主義,受一小撮‘來歷不明’的人蒙蔽而來的。告訴他們說:12.4毛主席要接見。後來說8號、10號接見。而有些人要在11號成立聯絡總站。總之,來的真相不明就是了。”

“一部分人來後,在全國文藝界聯絡總站的‘幫助’下和趙辛初部長開過一次會。這一次,對我瞭解這些串聯同志的幫助很大。1.不少放映隊同志在下邊受省市公司的歧視,這次來京,要告狀,出氣。2.要來看毛主席。3.來京取文化大革命之經。但是他們裡面派別很多,一個地方的意見也不盡同。見趙辛初說是解答問題,實際是談經濟(來往旅費和生活費要國家負擔問題……)”

還記得第六章第四節提及的中影公司“黑材料”嗎?那裡面寫道:

“公司領導喪心病狂地在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小將的電影上突出劉、鄧,送到港澳地區映出,直到外地來京串聯的電影界革命群眾和中影公司的革命群眾起來造反,才制止了在國內外映出。”

大串聯的威力果然很大。

時間到了1967年,1月3日,母親寫道:“20天之後,今天,情況有了大變化。全公司的同志陷入了接待工作(只20人在片倉搞業務)。公司運動全停頓,接待工作也沒法搞好。原因:文化部領導不支持,公司領導不積極支持。怎見得?文化部無力接待全部文藝隊伍,中影也無力接待全部電影發行系統的隊伍,特別中影。而部領導在最近被部革命組織最後通牒後(限五天解決接待問題)才不得不積極採取措施,而且整個政治部的工作人員也才回部辦公。我們的黨委,全病了——薛、劉、楊、張、顧。把工作推給我們。”

“群眾對黨委有意見:怕字當頭,怕群眾,怕麻煩;對公司運動不積極;不老實,說一套做一套。中央文革說,文化部要經過一場大風暴,現在太文質彬彬了。”母親說,“支委開會,大家很激動,對現實不滿,認為現狀不能維持。”“薛為首的公司黨委如果是革命的就不怕轟,如果是不革命的要轟出結果來。”“造反有理!”

當時群眾已經分成造反和保守不同派別,互相指責,母親雖被指為“保”字號的,但看得出其實她態度頗為積極,醞釀參加或成立組織:“不要怕,錯了再來,應該進入群眾之中一起幹。”

在隨後一段日子的日記裡,母親表現出對這次“觸及靈魂”的大革命有點沉不住氣。她說“反正我不保任何人,我也不靠誰去爭‘前途’,我也沒什麼‘辮子’給人抓”。

“紅色造反者”給她看了“宣言”、“公開信”,說如果同意就參加。母親決定參加,可是沒過幾天她又寫:“我參加了,但是他們不信任我,我的思想也跟不上他們”,“實際上他們是如何組織的,誰是頭,什麼也沒說”,“思想跟不上,就不可能有共同的語言,既然如此,不如早日退出”。她說自己“闖勁不大,怕踩死螞蟻,有唐僧思想!”“我能打死人、害死人、罵死人嗎?如能,那真大大進步了。”

她會自嘲,也看到環境之複雜:有人積極串聯,拉人加入組織;有人到處打聽形勢、觀望;運動初期作報告的領導,這時候都在作檢討,挨批鬥;群眾互相懷疑,互相揭發,也互相鼓勵造反。當然,“公司兩百多同志,不會全在一個組織之內”。母親決定留在“紅色造反者”裡,因為她覺得自己“較全面地看清了群眾的情緒、要求。較深的看清了黨委的真面目。較認真的看到了我們團體同志們的革命要求和誠意。”“我是黨員。毛主席在領導!黨性在號召!我要勇敢地盡一切可能地革命到底,造反到底!”

1月10日母親沒有回家。他們聽說文化部政治部被砸了,檔案被搶,中影的檔案被中影一個戴眼鏡的人拿走。於是緊急動員,派人守住公司政治處的電話,便直奔和平里、公司頭頭薛磊的家。這時是夜裡十點半。公司幾個頭頭都被找來,“請他們具了結,除政治處外,沒黑材料。但是在政治處,大家仍然搜出了一些黑材料。”母親說,“實在不能不叫人憤恨,覺得受騙,受利用”,“我們不但不能做反動路線的產物!更不能做反動路線的犧牲品!”“這就是我決心走另外一條路,和過去我看不慣的一些同志們一起鬧革命的原因。”“革命造反精神!無畏!光明磊落!襟懷坦白!這兩天我做得對,也努力做到了。回來,告訴了荻舟,他支持我!我們家只有左派!這句話一定要實現!”

為了實現這句話,付出了多麼痛的代價!這是後話。

[1] 洪丁李:指中影公司的洪蔵,丁達明和李志民。

[2] “大串聯”或全國大串聯。根據維基百科解釋,特指1966年8月到1967年3月,以大中學生紅衛兵組織或個人為主體,在全國範圍內免費乘車(或步行)、接待(食宿),互相串聯、交流和宣傳造反的活動。是毛澤東發動文革的社會動員措施之一。百度百科則指:“大串連”是“文革”時期的特定歷史現象,指1966年夏,為在全國發動“文化大革命”而採取的一種特殊人員交流方式。這種方式首先是從北京一些高等院校學生中開始的。為了造黨委的反,打破班級、年級、校系的界限,商議共同採取某些行動,這種方法叫串連。

[3] 小弟即我的二哥。

吳荻舟張佩華和三個小孩子(小兒子三女四女)合影,背景是天安門城樓

中國近現代歷史 六十年代 蘆蕩小舟 第六章 初回北京 4政治發行

2017年是香港“六七 暴動”五十周年,一部頗富爭議的紀錄片 《消失的檔案》在香港和北美巡演,2018年牛津出版社出版程翔著 《香港六七暴動始末 — 解讀吳荻舟》一書,此前還有2013年天地出版社出版的余汝信著 《香港,1967》一書、2013至2016年光波24的電子雜誌 《向左向右》 。以上電影、書籍和網絡傳媒從我們努力整理的家族史中引用了大量有關香港六七暴動的關鍵文獻。電影和書籍出版後,事件重新受到社會廣泛討論和關注,其中有些議論不免偏頗。吳荻舟家人希望妥善保存原始文件,通過這個網站,原汁原味陸續發表,供對這段歷史有興趣的人研究。

蕩小舟

第六章 初回北京

4 政治發行

 母親張佩華留下在中影公司的工作記錄不算很多,不過其中有一個殘缺的筆記本,是母親手抄的《中影對港澳地區發行方面所執行的修正主義黑線》黑材料,由中影“紅色造反團”和“長征戰鬥團”1967年9月整理,作為“內部批判材料”。母親多年後旁注:“回頭再欣賞一下變色龍的本色”,“這個反面材料幸未及出籠,也就保全了‘作者’們的名節,嗚呼!如何總結?但材料可以正面使用,HK演出。”感謝母親留下的資料及提示,我也“正面使用”一下,瞭解當年港澳電影發行有些什麼具體業務,順便看看造反派怎樣“大批判”。

材料從1958年開始羅列罪行,那時母親還在香港的南方公司做經理室秘書,沒有直接從事發行業務,故略過,從1962年起撮要如下:

1962年

反革命分子洪臧於四月召開南方公司(香港南方影業公司)業務黑會,提出提高業務品質,做好演出節目安排,以加強政治影響和爭取更多的外匯收入(至少爭取不低於1961年的結匯數),規劃為90-100萬港元。南方公司提出書面報告:紹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和《劉三姐》兩片收入估計均可超過50萬;國產片《梁祝》、《追魚》、《楊門女將》、《搜書院》、《秦香蓮》、《天仙配》等都在港澳和海外取得不俗成績,如果每月能夠出口一部影片,則估計每年國家外匯收入可以達到港幣240萬,南方份內也可以增加60萬元收入。

洪藉口“支持”香港“進步”電影事業,緩和國內製片的困難,與HK製片商大搞合作拍片。當時“珠影”已與香港合拍了《韓江花似錦》和《荔鏡緣》,洪破例預先支付給珠影35萬元人民幣的版權費。

洪6月間積極參與了夏(衍)、陳(荒煤)、孔筱、辛冠潔等在外辦召開的合拍片黑會,確定具體方案,實際上就是一個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和所謂30年代文藝的黑綱領、宣言書,是投靠資本家的賣身契。

1962-1964共與香港合拍19部影片,國家的投資共達(即公司支付的版權費)人民幣966萬餘元,而港元投資(即進口膠片和零星器材的折價)約為人民幣88萬元,僅及全部投資額十分之一。港商坐享其成,國家損失幾百萬。

1962年7月在香港展出的“中國美術電影展覽”,宣揚一小撮反革命分子盤踞電影界的所謂功績。用被歪曲的孫悟空形象,“強調不怕一切,不被正統壓服”的反革命精神,為被罷官的反黨分子搖幡招魂,《伏虎神童》宣揚階級調和。

香港國泰戲院,過去是我們映出的基地,但因當時南方沒有控制更多的放映單位,國泰時常在排片上挑剔找茬,甚至故意拒絕排映如《黃河飛渡》這樣一些反映我社會主義建設和社會主義革命的影片,而故意選擇一些黃色影片映出。另方面則繼續積壓拖欠南方的片款,向其催收時就故意非難南方,甚至以賣掉戲院相威脅!洪等投降主義!一再遷就讓步這樣唯利是圖、驕橫跋扈的資本家,所以國泰老闆動輒以到北京找他們解決問題威脅南方。

這一年,南方發行的10部長片中還有歪曲民警形象的《今天我休息》,宣揚資產階級人情味的《涼山明珠(達吉和她的父親)》,歪曲階級鬥爭反對武裝革命的《劉三姐》,鼓吹個人復仇的《秦娘美》等。

1963年

由反革命組織“二流堂”骨幹唐瑜撮合,於五月間與香港福祿公司簽訂合同,將一批30年代的影片和一批解放後的舞臺戲曲片經由該公司發行港澳、東南亞各地放毒。1963-65年,共輸出30年代和日偽時期的毒草影片16部,如《家》、《春》、《秋》、《船家女》、《夜半歌聲》、《大路》、《姐妹花》等,其中《馬路天使》、《十字街頭》、《還鄉日記》、《萬家燈火》等由資料館直接提供。解放後的戲曲片有《百歲掛帥》、《雙推磨》、《一文錢》、《武松》等8部。

福祿公司是中僑委走資派籌集的僑商資金、打著所謂“愛國”、“統戰”的招牌,以所謂“灰色姿態出現”的第二線發行機構。

63年1月,洪把南方副經理找到北京來,直接與陳(荒煤)商談國內製片廠和香港方面合拍片,對抗康生、江青同志,用合拍片向党向無產階級專政進攻。南方副經理寫了一個關於“目前在發行上存在的困難及對合拍影片的建議”,說什麼:“1961年開始,國內因膠片困難,產量減少,加上製片題材內容,多不適應輸出港澳及南洋各地,部分戲曲片製作,轉為與香港各有關製片單位合作,沒有安排給南方公司”,“由於排片減少,工作清閒,內部矛盾也越來越多,加上公司收入少,支出大,國家外匯任務無法完成,職工思想就更波動。對公司生存、個人工作前途都產生懷疑和不安。”

本年在香港演出的七部影片中有宣揚所謂“和平、幸福生活”的《花兒朵朵》,醜化勞動人民、充滿低級趣味的所謂喜劇片《女理髮師》,抹殺階級鬥爭、宣揚人性論的《李雙雙》等。

洪於1963年2、3月間途經香港去印尼時,對南方負責人和全體職工說:今後國內影片的生產,現代題材較多,但不一定都適合海外市場,特別是能賣座的戲曲片,又多作為合拍片給別人。因此,要解決南方目前的困難,除了現有儲備下來的節目外,每年應該爭取三四部合拍片給南方。將來如能解決專為輸出拍片,南方的困難就更好解決。

1964年

洪又給南方開了一條管道,由南方供應膠片,中影擔付國內拍攝經費,由局安排每年拍攝幾部適合於海外市場需要的較高品質的影片(如大型紀錄片、戲曲片或其他種類的影片),對外仍以國產片名義輸出發行。對外發行的影片,仍然是不要毛澤東思想,不要無產階級政治。

洪給南方提供了這樣一張1964年的黑貨單:所謂軟性歌舞、雜技片如《彩蝶春燕》,販賣投降主義、借古諷今、為右派分子翻案的《桃花扇》,以神奇幻想手法毒害青少年的《寶葫蘆》、《小鈴鐺》,歪曲勞動人民、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的《滿意不滿意》,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柳毅傳書》、《三滴血》、《竇娥冤》、《孔雀公主》,愛情至上的色情片《阿詩瑪》等。此外還有“離經叛道”論的標本、集資產階級、人情味、人性論之大成的《早春二月》、《舞臺姐妹》等。

經過將近一年準備的科教片展覽,6月以“今古奇觀”為名展出。這是歷年來在香港搞過的“優秀影片展覽”、“百花齊放戲曲影片展覽”、“美術影片展覽”的繼續,是一系列對抗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文藝路線的罪行。“今古奇觀”節目中包括毒草片《貓頭鷹值夜班》和《花為誰開》。

報給舊電影局一批供香港(主要是過往華僑)做內部招待映出的影片名單上,別有用心地開列了黨內最大的走資派劉少奇訪問越南、印尼、緬甸、柬埔寨和朝鮮等五部毒片。

1965年

中影公司走資派以“突出政治”掩蓋過去推行的文藝黑線,竟強調說香港是“瞭望台”,是交際處,是國際碼頭,爭取自由外匯,進行國際宣傳的地方,但是“香港95%以上是中國人,有進步、中間落後的群眾,所以宣傳上是高、中、低調大合唱”,“香港究竟發行什麼片子,凡是健康無毒的片子都可以放映,高中低調都有觀眾。由於觀眾的覺悟還不高,必須等待”。“南方應以政治發行為主,不是為了賺錢”,根據這個調子,當然決口不談毛主席1963、1964對文藝問題的兩個偉大批示,公然肯定1964年,對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舊舞臺戲曲片力加維護,說什麼其中“也有反惡霸、反封建、宣傳愛國主義和教人向上向善好的一面,對於港澳觀眾來說,還有其進步的意義”。

1965年輸往港澳的影片中有極力美化統治階級、侮辱勞動人民、宣揚才子佳人的《孔雀公主》,歪曲農村青年精神面貌、醜化革命幹部的《我們村裡的年輕人 下集》。為中國赫魯雪夫樹碑立傳的《燎原》,宣揚錦標主義、個人奮鬥、名利思想的《女跳水隊員》,為罷了官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和牛鬼蛇神叫冤的《竇娥冤》,還有把漢奸寫成正義愛國、歪曲革命同志和革命母親的《野火春風斗古城》。還有第二個“今古奇觀”科教片展覽。

1966年

4月,洪批准把《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個美化國民黨反動統治階級、醜化勞動人民形象、宣揚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的大毒草繼續寄供拷貝給南方發行。革命群眾對當時還在港澳及海外地區發行的大批有嚴重問題的毒草、壞片,提出必要進行清理,要求參照江青同志在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分類批判的影片處理。

在京觀禮的HK進步新聞界對南方還在繼續上映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以及其他壞片很有意見,並指出不久前在港映出的《孔雀公主》、《冰山上的來客》等片影響很不好,他們說“不瞭解南方為什麼和國內完全不一樣?”後來才在革命群眾的堅持下通知南方撤下一批壞片、毒草片。

就在這個時期,港澳地區還在上映為舊北京市委彭真等一夥反革命集團塗脂抹粉、歌功頌德的《紅色背簍》,其他還有《柳毅傳書》、《畫中人》、《劉三姐》、《風箏》、《乘風破浪》等毒草,這種現象直到1967年1月,中影公司革命造反派起來奪權,才得以制止。

公司領導喪心病狂地在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小將的電影上突出劉、鄧,送到港澳地區映出,直到外地來京串聯的電影界革命群眾和中影公司的革命群眾起來造反,才制止了在國內外映出。

這一年輸往港澳的影片中,還有美化舊北京市委的《山村姐妹》,攻擊人民公社、歪曲農村階級鬥爭、污蔑党的領導的《龍馬精神》,美化敵人、歪曲我軍英雄形象的《三進山城》以及《苦菜花》等。

借一句當年大批判的流行語——“是可忍,孰不可忍”,歎一聲,造反派的批判其實更像“歌功頌德”吧,佐證了在翻雲覆雨的政治風浪中做電影發行需要多頑強。尤記得父親在香港時一些創作人員和演員擔心“白開水方針”將來會“被批判,不得了”,沒有幾年,他們的擔心果然應驗。

母親在上述業務中的角色我只可以自行想像[1]

有一件事,這份黑材料絕口未提。

1963年,香港南方影業公司王逸鵬在香港從辦公室跳樓自殺。根據母親1986年4月應中共中央辦公廳第一局人事處要求給他寫的證明,他是民盟成員,母親1958年調任南方經理室秘書後,即是以民盟身份聯繫他。他和許敦樂分任南方正副經理,領導他們的是中共黨員楊少任。南方雖然是在香港註冊的公司,實際上是中影的分支機搆,業務由中影領導,人事、政治則由港澳工委領導。

母親調離南方公司時,港澳工委成員陳昌明(任職中調部、國家安全部)、李學曾(公安部)都是當時南方公司的掛名副經理,只是偶然參予業務。

跳樓事件就發生在黑材料提及的1963年3月中影公司總經理洪臧、科長許蔚文赴香港和印尼視察業務期間。事後母親聽說,3月7日洪臧召集南方正副經理討論上年工作總結和當年工作規劃,參加會議的除洪臧、許蔚文外,還有王逸鵬、許敦樂、陳昌明、李學曾。會議結束時,已近中午。王逸鵬回到辦公室,即開窗跳下(他的辦公室緊靠臨街的窗),跌在中國銀行門樓頂上死去。據說他沒有吸完的香煙仍在辦公桌上燃燒,會議參加者當即撬開王的辦公桌抽屜(洪臧的文件放在裡面)取出文件離開。港英警察曾來現場搜查,沒有發現可疑,王的妻子也沒有提出疑問和指控,順利下葬。

母親在香港和王逸鵬共事三年,到中影後繼續負責管理南方公司業務,對他有所瞭解,力證他是舊社會過來的愛國商人,他愛新中國,靠近黨,一心想做好南方的發行業務。他對於當時影片業務以政治發行為主、不強調賺錢的政策不能理解,為打開海外市場,內地支持香港某些國語粵語公司和內地合作製片,不讓南方公司參加,很不理解(見黑材料“南方副經理”寫的“目前在發行上存在的困難及對合拍影片的建議”)。思想包袱很重,曾吐露擔心組織不信任他。

他和許敦樂一向有矛盾,每年一起來北京彙報工作,幾乎都發生互相指責的事,有關領導總是教育王逸鵬,批評許敦樂,要他幫助王逸鵬,搞好和王的團結,但是兩個人始終存在距離。對此王曾流過眼淚,覺得國家不瞭解他為國家做生意賺外匯的心意,又擔心是不是不信任他,產生自卑。

母親說王許互相向中影告狀的信件,中影公司均有歸檔保管,有文字可查。中影老一輩的領導也都可以作證。

母親說:在和王共事期間,沒有聽說組織對王有任何政治上的懷疑,也沒有發現王有政治問題,他愛黨愛國忠實於南方業務,但是經營性跟不上當時黨的政策。

聯繫到“造反派”黑材料所透露的情況,不論“政治發行”是對是錯,不論正副經理誰是誰非,可以肯定的是,內地政治對南方公司的業務乃至人事影響十分重大,王逸鵬正是這種局面的犧牲品。兩份材料對照,更感可悲的是,這一個生命被消隕,並沒有驚擾到任何人,甚至不夠資格列為“走資派”的罪行。

再看母親另一本筆記(1965年11月11日至1966年4月21日),不禁啞然失笑,那些年月,各行各業包括我們在學校都有很多這樣的“開會”、“學習”:

1965年

11月11日,上午傳達文化部政治會議總結,下午討論。

11月12日,上午洪經理召集會議,佈置年終總結,年中評獎。

11月26日,一個上午聽了七位同志談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經驗和心得。

12月2日,搞年終總結。

12月22日,學習《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12月23日,座談會,討論五個問題:立場問題,態度問題,工作物件問題,工作問題和學習問題。

12月29日,下午討論“座談會”的前言部分。

1966年

1月5日,學習“座談會”。

1月17日,評獎會。

2月4日,薛經理傳達陳總講話精神。

2月11日,向洪臧同志彙報思想。

1966年2月17日筆記顯示,母親到了邢臺。她是1966年2月16日離京去邢臺參加四清、1966年7月4日回京的,這就是妹妹前面所講,“媽媽去四清了,爸爸暫時負責我們的日常生活”那段時期。

[1] 根據廖一原夫人編著《思前∙想後》一書提供的資料,文革前,三間左派電影公司長城,鳳凰和新聯每年平均拍片16部,追求導人向上,叫好叫座。文革業務停頓十年,人心和經營受到嚴重破壞。1982年成立銀都機構,把長鳳新剩下的人員集合起來重新出發。新聯1952年成立至加盟銀都前,拍片110部;長城1950年成立至加盟銀都前,拍片160餘部;鳳凰1953年成立至加入銀都前,拍片110多部。借機會立此存照。

吳荻舟和越劇紅樓夢的演員們合影,這是一幅有四五排人的大合影。

中國近現代歷史事件研究 香港工作 蘆蕩小舟 第五章 香江歲月 8 “白開水”論

2017年是香港“六七 暴動”五十周年,一部頗富爭議的紀錄片 《消失的檔案》在香港和北美巡演,及後牛津出版社出版程翔著 《香港六七暴動始末 — 解讀吳荻舟》一書,此前還有2013年天地出版社出版的余汝信著 《香港,1967》一書、2013至2016年光波24的電子雜誌 《向左向右》 。以上電影、書籍和網絡傳媒從我們努力整理的家族史中引用了大量有關香港六七暴動的關鍵文獻。電影和書籍出版後,事件重新受到社會廣泛討論和關注,其中有些議論不免偏頗。吳荻舟家人希望妥善保存原始文件,同時通過這個網站陸續發表所收藏的孤本資料,供對這段歷史有興趣的人研究。 

蕩小舟

第五章 香江歲月

8 白開水”論

據父親吳荻舟回顧,為了貫徹“長期打算,充分利用”的香港工作方針,長城、鳳凰等一線的國語片公司不寫國內題材,拍片針對港九社會,取材當地,主要是攝製鼓勵向上向善、宣揚互助奮鬥、抨擊悲觀失望。但是,起初還生產出一些賣得出去的好片子[1],後來公式化,拍片模仿國內,選題困難,常常“拖了個光明的尾巴”,漸漸上座率不佳,也不能輸出到東南亞和臺灣地區,發行地區過窄,虧本越來越厲害,面臨財困。父親曾經邀請他們共商挽救辦法。

又據廖一原1959年一次開會發言,當時粵語界一批老演員生活無把握,如1937年的“華南影帝”吳楚帆,不能演小生,收入減少,吳楚帆反映,臺灣買片照顧他們,國家卻不照顧他們的困難(雖然他也說知道國家困難)。廖一原說:“他們彷徨,我們同情”。同人性質的粵語片公司中聯[2],演員要到外面兼職才能生存,無暇顧及中聯,曾向電影支部要人“協助管理(不是去控制)”。廖一原說,“中聯是編導演較集中的公司,如幫助他們多拍片子,協助解決些內部矛盾,(拍10部片子)就可解決生活,如能使他們安定下來,在統戰工作上可起很大作用。”

面對香港國語片界和粵語片界各種問題,父親回顧說:“國內(即港澳辦公室)由中國電影發行總公司出面,每年在各公司生產的影片中選十幾部,以購買國內版權的形式付款,到國內發行,實際上是在經濟上支持他們(中影有檔案可查)。”母親曾說,香港南方影業公司實際上是中國電影發行總公司的分支機搆,每年代總公司選購,這些做法香港幾家電影製片公司很滿意。

大環境的影響似乎令具體努力頗為徒勞。父親記得,有一次廣州召開一個包括工商界參加的會議,時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的陶鑄提出‘新漢奸’一詞,傳到香港,震動工商界。香港商人跟臺灣多有生意來往,第一個來找父親的就是長城的老闆呂健康。他說:“吳先生,這不行呀!我的船走臺灣是國內交的任務,我是漢奸囉。”他很緊張,父親解釋:“你的情況我瞭解,不會的。”據母親回憶,呂健康在馬來亞有紗廠,在香港有大南輪船公司。後來他“漸漸疏遠我們,長城不賺錢了,是由國內援助。”

父親說,為了扭轉“左”的思想,長期方針下達後,廖承志曾指示,影片要爭取發行到東南亞和臺灣,調子可以低些,甚至主題是白開水都行,喝下去沒毒就行。可是顯然國內“反右”等各種運動對香港影響日甚,香港一些創作人員和演員對低調的愛國主義宣傳方針、尤其對廖承志這個“白開水方針”不理解,怕犯錯誤,怕將來被批不愛社會主義祖國,右傾,不得了。

父親曾召開過一個編導演座談會,針對大家的思想情況,談了三、四個小時。強調除了勸人向上向善外,便是白開水也行。父親認為真正的白開水是很難辦到的,總會有點含義,應該從精神上去理解,目的是把調子降低,使各公司能打開海外市場。

會上有人問什麼是白開水?父親說:第一,白開水沒毒,健康有益,讓人家不要害怕,何況既然說即使是白開水也可以,當然放些少鹽也可以嘛,問題是要把我們的影片打開最廣泛的市場,不起壞作用,取得長期生存的條件。第二,我們拍片要適應海外的政治環境,要能通得過,群眾能接受。如果我們的影片宣傳愛社會主義祖國或勸華僑回國,就會不受東南亞國家的歡迎。在資本主義國家勸人向上為善,勤儉持家,不嫖不賭總是好的,不要刺激當地政府就是了,如果強調爭民主、搞政治鬥爭就難辦了。《家家戶戶》、《敗家仔》不是很受華僑歡迎嗎?這樣的片子,臺灣可以通過,東南亞各國和地區也能通過。

當時各公司每年拍6-9部片子左右。因為創作劇本的力量比較薄弱,父親還幫助他們向國內劇作家周偉等約稿。《少小離家老大回》、《萬世師表》等都是歌頌華僑頑強勇敢的創業精神和勤勞儉樸的優良品質。據父親回憶,有一段時期鬧劇本荒,他也寫過反映華僑生活的劇本解決“燃眉之急”,如《桃李滿天下》[3]、《敗家仔》[4]、《家家戶戶》[5]。電影資料館網上目錄查不到父親的名字,看來他不是以編劇或原著故事身份、而是以“救火”身份做了幕後的工作(三十年後他組織創刊《戲劇年鑒》,也是連顧問名都沒掛。此是後話)。

《漁民淚》是吳荻舟保留的一本電影劇本手稿,紙張已經泛黃發脆。

1952-1957年,吳荻舟為香港電影公司寫了數個電影故事,這是其中之一本。

(圖一:父親保留的劇本手稿《漁民淚》,封面上寫著:“1952-1957,寫了一些電影故事,這是其中之一,但已殘缺。”)

1957至1958年電影支部曾考慮在深圳建一座攝影棚,後來上面批准在香港搞一個以私人姿態、歡迎左中右影片公司拍片的電影製片廠,向霍英東買了一塊山地,建清水灣片場,當時是用陸元亮(抗戰時期在上海新華影片公司任廠長,1946年到香港,歷任永華影業公司廠長、大中華片廠廠長、清水灣製片廠廠長)和許敦樂(1948年上海美專畢業後來香港擔任香港南方影業公司宣傳部主任,1965年出任南方影業公司總經理長達30年,退休後仍擔任該公司名譽董事長,1956年參與創建清水灣電影製片廠)等個人名字投資的,為的是規避港英政府對左派活動的嚴厲限制。許多年後,初創時的僑商股東都已去世,只剩下卓再學(即許敦樂)為唯一法人。有清水灣片場老人們曾經追問:片場到底屬於公家還是私人?1991年父親和許敦樂在香港見面時的一段談話錄音顯示,片場屬於公家是毫無疑問的。

這段談話由母親記錄。當時許敦樂談到進步電影製片廠(包括長城、鳳凰、新聯)經營管理存在很大問題,還有政治問題、人事問題(如文革)等,造成嚴重虧損。父親說,才搞起來的時候沒這麼多這麼嚴重的問題。許敦樂說,義利、新、馬、大股東都死,只剩下我(卓再學)出面,第一批16.5萬,買地20萬。父親也回顧:國務院款下來,49年至62年我回去,共用3千多萬,電影有兩筆,1買普慶,2搞廠。

父親去世後,清水灣片場前廠長李惠等老人仍多次就此事詢問母親,還說是基於什麼法律手續,經過幾任新華社有關負責人過問一直沒解決。母親顯得憂心忡忡,她認為,當年是父親經手此事,父親1991年約見許敦樂也是為了解決此事,如果此事還沒解決,她有責任做點什麼。她整理了當時的談話,連同錄音和李惠的一份文字材料交給李後[6]

背山面海的清水灣片場

1958年,在吳荻舟任上建設的清水灣片場,為左派電影發展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

文章開頭提及吳荻舟當時負責選址等工作,還有清水灣片場廠長陸元亮談初時盛況。

文章介紹清水灣片場建設情況

(圖二1/2:1958年建成當時全港最大規模的清水灣電影製片場,現為銀都機構的總部。細看文字部分,可瞭解當年電影界情況。)

父親留下的資料顯示:當時的建廠方針純屬商業性質,租賃給各公司拍片,也歡迎與臺灣有來往的邵氏等租用(四年後邵氏建起規模更大的片場)。發行方面,除已有的南方電影發行公司外,還投資搞了一個電影放映發行線,電影製片、發行形成一條龍,以租賃、聯營、合資、投資等方式形成了國泰、高升、快樂、銀都、珠江、南洋、南華等院線。普慶戲院既放電影又演舞臺戲。其中國泰老闆邵柏年在大陸解放前就已是統戰對象,國泰成為有名的左派影院,上映蘇聯電影,香港左派電影和大陸電影。

30餘人大合影,蘇聯電影界的加利柯夫夫婦和吳荻舟、張佩華都在其中。

南方影業公司同仁歡迎蘇聯朋友

(圖三:歡迎到訪的蘇聯電影界友人。)

說到普慶戲院,有一段插曲。1960年12月23日到翌年1月26日,由團長白彥、副團長袁雪芬率領的上海越劇團,來香港公演《西廂記》、《紅樓夢》、《金山戰鼓》、《碧玉簪》等劇目共三十六場,場地就是在普慶戲院。據當時報紙報導,演出深受香港同胞的讚賞,在一個多月的演出中,觀眾達到六萬人次以上。金聲影業公司甚至決定把《紅樓夢》從舞臺搬上銀幕。在上海越劇團留港期間,舉行了開鏡儀式,到清水灣片場拍了《紅樓夢》的一些分鏡頭。一九六一年二月的《文匯報》上登載了這個消息。

吳荻舟和越劇紅樓夢的演員們合影,這是一幅有四五排人的大合影。

上海越劇團訪港演出受到歡迎,有電影公司決定拍電影版《紅樓夢》。

(圖四:1961年2月4日文匯報圖片:上海越劇團在清水灣片場舉行《紅樓夢》開鏡儀式。照片前排左一為父親吳荻舟,中為白彥,第四排右一是母親張佩華。圖中還有徐寶玉、夏夢、石慧等上海和香港的演員。)

這樣一件美談,我卻在父親留下的資料裡,發現一份文革時他為該越劇團團長白彥所寫的證明材料。上海市委宣傳部革命造反戰鬥隊曾在一九六七年六月二十五日發出一份資料:《憤怒揭發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白彥在香港大搞階級投降的滔天罪行》。他們向父親外調,要他交待白彥在香港做了什麼?回答諸如“有什麼錯誤言行?”“和什麼人勾搭?”等問題。現在看這份交待材料,倒是可以瞭解當年他們在香港如何開展工作。

父親的證明材料寫於1968年4月5日,當時他已經被關在“牛棚”,身陷“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處境,但他開宗明義就為白彥辯護:

“他(白彥)在香港期間的工作、生活和對外接觸等都是在演委會安排下進行的,沒有離開過劇團。沒有聽到關於他有錯誤言行或與可疑人物勾搭等情況的反映。”“越劇團去香港演出,是為了打開上海幫工商界(主要是廠商)的統戰工作(過去這方面的工作打不開)。越劇團赴香港演出的形式是‘應普慶戲院邀請蒞港演出’的名義,實際這是一種對外的說法,普慶是統戰人士經營但可以掌握的戲院。當地階級鬥爭很尖銳、複雜,為了保證劇團安全和做好工作,曾臨時成立一個演委會,具體安排和掌握這次演出。”

根據父親的描述,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上海越劇團包租了彌敦道380號普慶戲院前後座的旅館,全員和港方工作人員、保衛人員、廚師、司機等住在一起。工作人員都是經過挑選和摸底的,客人探訪均需通報,認為不必見的一概推掉,外出有專車,不得單獨行動,演委會安排人員陪同,參觀、購物都有一定的安排。

上海越劇團在香港演出了《西廂記》、《紅樓夢》、《梁祝》等折子戲、短戲。公演票價是演委會和戲院商定的,1750多個座位,300多個是特等,500多個是超等和中等,其餘是三、五元的普及門票。為了打開上層統戰局面,抽出部分特等門票,有計劃地招待統戰對象,有時候也安排白彥和這些人一起看演出和交談,收到一定的效果。

為了擴大效果,除了公演還舉行了義演,義演全部收入捐給災民(父親記不清是什麼災,只記得影響極好)。父親說,上海越劇團在香港演出很受歡迎,左中右的觀眾都有,有些海外華僑、臺灣同胞還專程坐飛機來看。

父親回憶,上海越劇團在香港期間還有一些對外活動。白彥和主要演員(袁雪芬、徐玉蘭、王文娟)出席了普慶戲院的股東之一何賢等人舉辦的歡迎宴會;為了做粵劇演員白雪仙任劍輝的工作,佈置何賢請客;參加愛國電影界新年聚餐等。在這些宴會上,不論白彥還是袁雪芬代表講話,內容都是事先研究過的。

父親說:不記得是陳毅還是廖承志說的,“工商界有出錢愛國的,有一毛不拔愛國的,有愛錢(我們的錢)愛國的,也有愛錢而不愛國的,只要不搗亂,不反對我們,都可以來往,都可以團結,應該團結。”(陳毅或是廖承志)還舉例說:“比方何賢,可以說(和)什麼人都來往,對香港政府,對中共都會說很友好的話,說不定碰到與臺灣有很深關係的人也會滿親熱的呢。正因他有這樣的關係,我們更應和他交朋友。我們交辦的事他做了,香港政府交辦的事他也會做。統戰工作要廣交,要吃魚就得不怕衣服潮,說不定會遇上一個特務。”

香港還接待過不少國內派出的藝術團體,如1956年中國藝術團,袁世海、裘盛戎、譚富英和張蘭英等藝術家演出了群英會、檔馬、罵曹和空城計等戲;同是1956年的中國潮劇團,姚旋秋等演出了陳三五娘、辭郎州、梁紅玉等戲;前述1958年的越劇團;中國雜技團、曲藝團等。觀眾們欣賞舞臺上的花團錦簇,舞臺下則要安排一個個藝術團體的過境,吃、住、保安,有大量不為人知的工作。

 

[1] 長城的好片子之一:百度百科讚揚長城1953年拍攝的歷史故事片《絕代佳人》“場面偉大”、“佈景豪華”,入選1957年中國文化部評選的優秀影片之列。

[2] 中聯改編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其中《春》獲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一等獎,獎牌現存香港電影資料館;《秋》是1954年港產電影的票房冠軍。

[3]香港電影資料館網上目錄顯示:《桃李滿天下》是粵語片,1955年攝製,1955年首映,導演盧敦、蔡昌,編劇何叟,主要演員有李青、容小意、劉克宜、石堅。

[4] 《敗家仔》,粵語片,1952年,導演和編劇都是吳回,主要演員有白燕、黃曼梨、張瑛、容小意、盧敦。

[5] 《家家戶戶》,粵語片,1954年,導演秦劍,編劇李煉,主要演員有張瑛、紅線女、葉萍、黃曼梨等。

[6] 李後曾任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副秘書長、副主任兼秘書長、黨組書記等職。198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成立,任起草委員會秘書長、委員。2009年9月27日14時在北京病逝,享年8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