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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荻舟的一頁四清日記,倒數第二行他叮囑自己“千萬不要人云亦云”。

中國近現代歷史 六十年代 蘆蕩小舟 第七章 四清運動 5京城寒潮

2017年是香港“六七 暴動”五十周年,一部頗富爭議的紀錄片 《消失的檔案》在香港和北美巡演,2018年牛津出版社出版程翔著 《香港六七暴動始末 — 解讀吳荻舟》一書,此前還有2013年天地出版社出版的余汝信著 《香港,1967》一書、2013至2016年光波24的電子雜誌 《向左向右》 。以上電影、書籍和網絡傳媒從我們努力整理的家族史中引用了大量有關香港六七暴動的關鍵文獻。電影和書籍出版後,事件重新受到社會廣泛討論和關注,其中有些議論不免偏頗。吳荻舟家人希望妥善保存原始文件,通過這個網站,原汁原味陸續發表,供對這段歷史有興趣的人研究。

蘆蕩小舟

第七章四清運動

5 京城寒潮

1965年1月29日,父親吳荻舟一行再次來到南京,一萬多名四清幹部分乘火車回京過春節。父親抓緊半天時間逛了夫子廟、秦淮河以及周邊舊巷,歎息那些風流文士詩詞歌賦寫的秦淮河多麽使人嚮往,而現實中污泥滿河床,雖然經過整治修通長江水,仍然發出惡臭。他買了一盆羅漢竹,取義“竹莖中空,人要謙虛”,“謙虛使人進步……”

上火車後晃蕩了一夜,沒法寫字也沒有睡好,父親靜靜地回憶,30日到家後補記了離村前和積極分子以及幹部談話的情況。他給積極分子做工作,要大家按照《二十三條》所定:退賠不能馬馬虎虎,也要合情合理,問題不大,交代又好的幹部,經過群眾的同意,可以減、緩、免。他和隊長王正和談了三點:“1小四清你不好好交代,群眾揭發才被迫承認,大四清如不好好交代,企圖混是混不過去的。要考慮自己的前途,也要考慮全家的生活。2要對生產負起責任,最近你消極怠工,不安排生產勞動。3政治上、思想上、組織上四不清,嚴重喪失立場。只要改,只要交待,還是好的。黨和群眾會團結你。不要在四清幹部離村後對群眾打擊報復。”父親說:“他保證不會(打擊報復)。”(1月30日)

1月31日,父親上午探望朋友和聽李一氓做國際形勢報告,報告重點1赫魯曉夫和現在的蘇共領導同是修正主義,但,前者做法和口講一致,後者是假團結真破裂的,更使人的,我們還要發表文章來揭露,2東南亞,重點是亞非的獨立,只是有向左向迷亂右的自己基礎,因為他們取得獨立了,但,走什麼路,現在不能看死。我們支援是為了培養民族主義的進步力量。

中午父親在家休息,下午去外辦和大家見面,看電影,晚上回家吃飯後,又去晚會,他說“晚會開的無精打采,看來有點形式主義。”

臨睡前,母親對他談起“夏(文化部夏衍)是代表資本主義路線的當權派[1]”,父親寫道:這真是使人大吃一驚。他想像不出來,“這樣的分子高踞在文化部十多年,遺害性(危害性)該多大!”(1月31日)

2月1日,兩位在鈐塘搞四清的同事王、朱到家坐了半小時,他們對工作評價很高,可是父親寫道:“在句容時,我聽到打了12只大老虎,當時我以為每人至少千元、千斤糧以上,這次瞭解只有千斤左右的糧,折80-100元,這樣,作為大老虎來打,是否過了呢?又說大小鬥爭搞了4-50次,這也似乎緊張了一些。對照《二十三條》,這是不適當的。不全面、甚至有意的不馬上向幹部交代政策底,也是不適當的。是不是任何人都有只揀好的講呢?這是不對的,這樣做,對領導是欺騙,是要引導領導犯錯誤的。”

這天是年三十,但是父親先要去聽彭真的報告錄音,晚上又在“東來順”宴請《經濟導報》十六人,然後才回家吃家裡的年夜飯。他提到:“我特地買了酒”,“日子過得真快,我和瓊的戀愛記憶猶新”,現在有的孩子已經在談戀愛了。(2月1日)

父親瞭解到母親的單位中影公司也有一些事非,工作很重,母親感覺疲倦。晚上臨睡他還在和母親談心。他寫道:“我覺得她一片好心,就是急躁,對人的要求,主觀上認為出發點沒錯,不必講求方式,結果是落得一個‘不平等對人’的批評”。父親相信她是真心待人,沒有不平等待人的自覺思想,被誤會了。父親為她難受,也擔心她。

從父親的日記裡看到,他送二哥住院割扁桃腺,帶我和妹妹去逛街,說是“還”我們的願。

1965年北京西長安街,從西單向西看,可以看見中央人民廣播電台。

1965年北京西長安街,從西單向西看,可以看見中央人民廣播電台。

(圖一:父母有一天從西單走路回家,就是這段西長安街。1965年,從東向西看,四座突出的高大建築從左向右分別是廣播大廈、工會大樓、京西賓館和路北的軍事博物館。依稀可見殘破的城牆。路北有順城街、北鬧市口、大沙果小沙果胡同等。從廣播大廈向南拐再走一站地就到我家。一路上所談話題十分沉重。網路老照片,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以往每逢過年,父親都會到各家拜年,但也有“繁文縟節”的煩惱。這年中央號召不搞“拜年”,加之政治氣氛壓抑,他本以為不會有人來了,結果先是住在同一個大院的諸華、鄧強和吳凡吾來了,然後邵良、樓適夷夫婦等先後都來了,於是父親也到各家跑了一圈。

關於各人談到的整風情況,父親寫道,他不敢相信,那些老幹部竟犯了這樣的大錯誤?聽說“有的是歷史地犯錯誤,反黨反主席的,有的是過不了社會主義關的。《二十三條》裡說‘重點整黨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在南京學習時,還沒有真正懂,聽到這些,才真的懂了。”他還想起過去曾有同事引經據典說,在社會主義社會裡資本主義的復辟是必然的。父親當時不同意:這不是唯心論嗎?社會不是發展的而是迴圈的了?現在黨內卻出現“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2月4日)

邵良伯伯來的時候和父親談到“檢查船舶設計上的資本主義思想”,他說他過去講過“設計90,製作10”,“這是錯誤的提法,是專家思想,抹殺了勞動人民的功績,把工程師、專家的作用估價高了。其實,設計到完成,是經過無數次失敗、修改、再創造的過程的。從歷史來看,科學上的任何成就都是由於無數代勞動人民對自然的改造和勞動的經驗的積累的結果,專家不過是繼承了前人的勞動成果,加以綜合、發揮、當然也有創造的部分。”況且他的設計,“絕對不可能一代就過關,又加上勞動者的實踐、再實踐,才完成的。”

隔幾天父母去回訪,邵對交通部工作安排有情緒,父親寫道:“內部矛盾真多。他的愛人也有情緒,沒有工作,可能對我沒給她介紹工作,有意見。其實,去年登記外語人才時,我確實代她登記了,沒有下文,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2月7日)

我很難評估回京期間接收到的資訊,對父親的思想以及後續的四清工作有什麼影響。不過父親自年少便接受了平等、自由、憲政的主張,啟蒙他的是鄧子恢這樣他欽佩愛戴的理想人物,加上他本性善良慈悲,關注底層人民疾苦,即使看到黨內分歧,感到震驚,切身體會到實現理想之難,我估計他仍會堅守與人為善和實事求是的一貫做法。正如2月9日這天他的日記所寫:“強調徹底革命,但,要從具體實際出發,千萬不要人云亦云。”

可歎以君子之心,難以想像人會複雜到什麼程度,政治鬥爭又會殘酷到什麼程度。

這天他們坐火車離京,在車上談了很多工作的問題。

吳荻舟的一頁四清日記,倒數第二行他叮囑自己“千萬不要人云亦云”。

吳荻舟的一頁四清日記,他叮囑自己“千萬不要人云亦云”。

(圖二:父親囑咐自己不要人云亦云,多做調查研究。)

到了南京,有一天自由活動時間。部分人想去夫子廟但是不認識路,父親送他們去到那裡自己再返回,在駐地花一角錢買了一碗鴨血湯,他寫道:“真價廉物美。”

然後他和其他人到莫愁湖一遊。據他描述:“湖很大,顯然是解放後整理過的,設計得很不錯,開曠而不落俗,有古建築一座,小山連綿,遍植各種植物。湖中有小島,島上有亭榭,我們沒有去,有船租,湖的周圍還在綠化中,還有一二處興建亭榭。”父親還寫道:“本想去看看中央軍人監獄,據說已經炮毀,我在湖中小山遠望不見,原來,它在江東門,距莫愁湖尚有一站多路。”父親此次與他曾經坐牢近八年之久的中央軍人監獄擦身而過,下一次來到,已經是二十年後。

回程,父親和趙姓同事去了中央市場,“酒座小酌啤酒,兩碟小菜,一共才一元”。父親向他瞭解大東崗的四清情況,他寫:“看來也差不多,也沒有發現瞞產私分,大四清的材料也不多,積極分子才七八人。打過人,工作隊也粗暴過。估計四月中可完成離村。看來我隊並不落後於彼。”

晚上沒有活動,大家在臥室聊天,談到參加集訓,父親說感覺到一種偏激的情緒主張不參加集訓,認為江蘇省江渭清之前講話時對過去批評他右傾有意見,如果去參加集訓,不可能得到正確的中央精神,對今後的工作還可能起一些不好的作用。

父親說,他覺得可以“一分為二”。如果去,可以在一定範圍內起一點正面的作用。(2月10日)

回到小澗子,父親在大隊部聽到反映說,在他們離村期間,地方領導右傾,恢復了隊長的領導權,引起積極分子和貧下中農思想混亂。還有人傳會收回自留地,群眾放棄自留地管理,不除草,不下肥。

父親建議1.向群眾講清楚23條的精神,2.堅決宣佈不搞(收回)自留地,3.不讓幹部翹尾巴。

晚上開會,決定還是參加集訓,要抓生產。父親擔心:“積極分子中能抓生產的少,將來新的隊委怎樣安排。”(2月11日)

他們需要為當年“達到600斤以上的口糧而奮鬥。”(2月12日)

父親比較多考慮實際問題,恐怕這也是說他“右”的一個原因。

2月13日,“晴,暖轉涼,下午有風”,一天的工作十分繁忙:“上午東隊來談辦民校,下午和吳凡吾去鈐塘見了張正,“他同意我們去集訓”,也同意大四清的安排:大四清(包括退賠)的時間,對敵鬥爭,組織建設及總結,準備離村等,談了新的隊委名單,作為培養的目標。下午做積極分子工作,晚上做婦女工作後又參加積極分子的會議。11點半才休息。(2月13日)

2月15日,在雨中他們離村去集訓,父親記述:泥濘很深,難走極了。我的行李張勳南挑了,我提了一些。晚上六點多就睡了。

這位在父親的筆記裡反復出現的張勳南,對父親給與了極大支持和幫助,十分感謝啊。

第一本日記的最後一頁,有父親的“體會”,大概是為集訓所作準備吧:

  1. 政策必須交透(講雙十條)。
  2. 交待政策要與具體鬥爭結合,才能使群眾他們領會和掌握政策(公佈工分賬,講分配政策和六十條中關於公分的一些規定)。
  3. 支援群眾、提高群眾當家做主和帶他們一起工作。

通過鬥爭發動群眾是最有效的(三個戰役)。

  1. 四清(政、經、組、思)在運動中不能只講經濟上的四不清,要不斷把四不清幹部的四不清講透,這樣既教育了四不清幹部,打掉了四不清幹部的威風,也發動了群眾,提高了群眾的覺悟(公佈錢賬)。
  2. 工作的深入是逐步來的,要根據群眾的覺悟,不斷放手,減少代替,來檢驗群眾的覺悟。
  3. 工、錢、糧的公佈與群眾的覺悟(序不能倒)。
  4. 傳達檔要針對群眾反映,決定重點。

集訓動員時說學習重點擺在1.形式性質,2.標準,3.工作方法,4.幹部政策,5.建設,6.工作態度、思想方法。學習方針是暢所欲言,全面地、正確地、完整地學好23條。父親認為:“這些都是對的,但,我覺得問題在結合實際時,對今後工作怎樣要求,和是否肯定反右以後這段工作上的具體做法。”

下面是父親一些集訓記錄:

“動員後讀了‘23’和彭真在北京市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再一次讀了彭真的講話,檢查一下自己的思想和工作。1.過去對幹部的形勢(認識)是籠統的,尤其在農機廠學習時,聽到很多關於幹部的消極情況後,進村是比較緊張的,因此,在一段時間,我們根本不敢接近幹部,不去理幹部,2.因此,在摸了一段時間,雖然看到一些幹部比較好,也不敢解放他們,更不敢依靠他們。”

“怕右的思想是比較突出。”

“分團佈置下一段的工作‘大隊活動為主,運動在大隊,細緻的思想工作在生產隊’。(我)認為這是可以考慮的,否則很難設想依靠多數幹部的問題。”(2月16日)

討論形勢和性質,“形勢大好與階級鬥爭嚴重並不矛盾。但,也不能不看到具體的社、隊的情況不同,所以什麼工作,都要摸清情況後,從具體的實際出發,有什麼矛盾,解決什麼矛盾。”(2月17日)

結合前一段工作討論工作方法,“我覺得,我在前一段工作上發動群眾上,基本上是符合客觀形勢的。但,在思想教育、即深入細緻的工作(對幹部和群眾)是不夠的。如果要改,就要補這方面的缺點。因此,我曾說過我們錯了,有了工作上的片面性。即多注意到組織發動,忽略了思想動員。”(2月18日)

[1]網路資料顯示,文化部整風從1963年開始,1965年元旦,副部長陳荒煤檢討:“電影已經形成一條完整地、系統地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修正主義路線,頑強地對抗黨的文藝方針,反對毛主席的文藝方向。”夏衍、齊燕銘和陳荒煤被免職,扣上“反動權威”、“反革命分子”和“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帽子。

兩個小筆記本,記錄了1963年多次會議

中國近現代歷史 六十年代 蘆蕩小舟 第六章 初回北京 1文山會海

2017年是香港“六七 暴動”五十周年,一部頗富爭議的紀錄片 《消失的檔案》在香港和北美巡演,2018年牛津出版社出版程翔著 《香港六七暴動始末 — 解讀吳荻舟》一書,此前還有2013年天地出版社出版的余汝信著 《香港,1967》一書、2013至2016年光波24的電子雜誌 《向左向右》 。以上電影、書籍和網絡傳媒從我們努力整理的家族史中引用了大量有關香港六七暴動的關鍵文獻。電影和書籍出版後,事件重新受到社會廣泛討論和關注,其中有些議論不免偏頗。吳荻舟家人希望妥善保存原始文件,通過這個網站,原汁原味陸續發表,供對這段歷史有興趣的人研究。

蘆蕩小舟

第六章 初回北京

1 文山會海

 關於我們家回北京的經過,1969年1月19日,母親張佩華曾經寫過一份交待材料:《我調中影公司工作的經過》[1]。根據母親的描述,1961年的12月底,父親吳荻舟在深圳開會——他那時已經調到廣州工作,通知母親到深圳。他說,我們全家都要到北京,他去外辦港澳組,母親去中影公司。當時外辦港澳組另一位副組長孔筱也在場。她也對母親說:你原來在南方公司搞電影發行,還是到中影搞電影工作去。

從深圳回到香港,母親就開始辦理工作移交手續。

父親則到北京參加了1962年1月11日至2月7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的擴大工作會議,即七千人大會。360百科稱:“出席會議的有中央、中央局、省、地、縣(包括重要廠礦)五級領導幹部,共7118人。人們習慣地稱這次會議為‘七千人大會’。這是我們黨在執政後召開的一次空前規模的總結經驗大會。會上,發揚了民主,開展了批評與自我批評,初步總結了1958年劉少奇成為國家主席後,大躍進發生的經驗教訓。這次會議對於統一全黨思想,提高認識和糾正工作中發生的‘左’的錯誤,起了積極的作用。”

事情當然沒有幾句話那麼簡單。對於長期在海外工作,沒有身處內地經歷歷次政治運動的父親也好,對於其他與會幹部也好,這恐怕都是一次非常震撼的會議。據說當時與會的一些幹部反映,“打下江山”後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領袖們,同時也聽到了不同的聲音。國內形勢不是像廖承志1959年說的那樣,是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係;吃不夠、用不夠、穿不夠,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造成;其他如圍繞三面紅旗的爭論,想必都令父親震驚。

轉眼到了1962年2月初,父母帶著二哥、我和妹妹(繼大姐大哥50年代初回內地讀書,二姐也在1959年到北京上學)先到廣州、佛山看望外祖父、舅舅們和我的表弟妹們,2月12、13號到達北京。二姐記得,我和妹妹一過海關就開始說普通話,父親是福建人,母親是安徽人,我家通用語言是普通話而不是粵語。

我們在位於美術館往東的華僑大廈暫住,記得在華僑大廈第一次看見黑人,他對小孩子很友善,我們叫他“黑叔叔”。約莫一個星期後,我們搬進了西城區西便門外國務院宿舍。

父親立刻返回廣州開會,母親則忙著辦戶口,給三個孩子轉學,行李運到後又忙著安頓。

母親四月初開始正式上班,中影公司經理洪臧曾徵求母親意見,願做哪方面的工作?母親瞭解了一下公司情況後回答,自己對東南亞比較熟悉,可能的話,還是搞老本行吧。就這樣,母親開始到中影上班,任亞非科副科長(科長是許蔚文)並繼續負責聯絡香港的南方公司。

到達北京的時候是冬天,雖然母親為我們添置了新棉猴(連帽棉大衣),以香港人的眼光看非常厚了,我和妹妹穿得像個球,跌倒了都爬不起來,仍然不夠暖。記得我穿了系帶的黑皮鞋(在香港是校服標配),我向母親訴說腳痛,以為是鞋子太小,後來才知道會凍到腳痛。

那時候是三年“自然災害”困難時期的尾聲吧,青菜豆腐等都憑票。妹妹六歲,上幼稚園,每天幼稚園的班車來大院門口接孩子們。我8歲,上小學二年級。記得還沒有請到保姆的時候,我要幫忙做家務。有一次聽見樓下有人喊“豆腐來啦!”我趕緊跑下去排隊,等我回來,燉在火上的一鍋排骨已經燒成焦炭,樓道裡都是煙。我打電話告訴母親,準備挨駡,她卻很平和。等她下班回家我問:你怎麼沒罵我?她說:聽得出來你都快哭了,我還罵你做什麼呀?

我家樓下就是宿舍大院的食堂,可以買到豆腐渣團子,還有水煮胡蘿蔔、水煮大白菜,連一星油花也看不見。水煮胡蘿蔔有一種特殊的味道,許多年後我的鼻子偶爾仍能捕捉到那種味道。小孩子適應力強,我不記得有多麼難熬——可是母親晚年曾告訴我,當時二哥會把饅頭讓給妹妹們吃呢。

吳荻舟張佩華和三個小孩子(小兒子三女四女)合影,背景是天安門城樓

吳荻舟和張佩華、三個小孩子在天安門廣場合影

(圖一:父母、二哥、我和妹妹1962年夏天在天安門廣場留影。)

我們那個院子裡,住著在國務院系統工作的各路精英,名人後代,前朝遺老遺少,名醫名將名作家等等。很多孩子從小就認識他們:參加過中共一大的包惠僧,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主席李濟深,《青春之歌》的作者楊沫,《上海的早晨》作者周而複,《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的作者鄭律成,還有毛澤東的侄子、賀龍的前妻、葉挺的兒子、周恩來的秘書、毛澤東和劉少奇的俄文翻譯等等。我後來課餘在北京電視臺演些小節目,家裡沒有電視機,記得我和外祖父曾經去周而複伯伯家看我錄製的電視節目。

一張黑白照片,是從高處俯瞰北京西城區西邊門外國務院宿舍。外面一圈四層樓房,裡面一圈三層樓房,綠樹成蔭。

北京西城區西便門外國務院宿舍

(圖二:位於西便門外的國務院宿舍,近400戶,家家有故事,但是那個年代大人們不講,孩子們不問,往事如煙。圖片由沈傑2017年9月攝影。)

關於父母的工作情況,最突出的印象是他們的各種開會,忙得不著家。

我有父親的兩個筆記本,記錄了1962年至1964年的各種會議記錄。有毛澤東、劉少奇、鄧小平、周恩來在1962年9月24日召開的中共八屆十中全會的講話要點;11月13、14、21日陳毅就國內外形勢的三次講話;11月23日廖承志對港澳工作的指示;12月30日廖承志對銀行幹部的講話;1963年1月10日劉寧一講話;3月15日周恩來講話;3月27日至4月13日的辦公會議記錄:談及唱片進出口業務總結,海外意識形態鬥爭對業務的影響,進步書店被封、人被扣、華文書銷量下降等情況;4月24日廖承志的五反動員;6月3日陳昌明談三線出版、中旅;廖承志傳達楊尚昆關於五反的講話;6月15日陳毅談五反以及農村工作若干問題;6月15日廖承志傳達中央關於“五反”的指示;6月17日廖承志傳達中央機關副部長以上會上總結講話;6月26日盧緒章出訪彙報;8月21日廖承志對梁等人的談話;8月22日張X給梁威林等講形勢;9月7日勇龍植對新華社談話;11月初廖承志談反修宣傳、關於社會主義建設和對外經濟關係;11月4日對祁峰、孔筱、朱曼平、諸華等人談反修、對英關係;11月13日廖承志對香港新聞各報總編談話;11月14日和19日李一岷談國際形勢;11月15日陳毅對港澳各報總編輯談話;11月19日梅新對老總們講話;1964年3月25日廖承志傳達周恩來對中法建交後總形勢的看法等等。

兩個小筆記本,記錄了1963年多次會議

兩本記錄了1963年多次會議的小筆記本

(圖三:滿載會議記錄的筆記本,大的一個有黑色塑膠皮,在當時是很高級的了,可以想像父親多麼重視。)

他們當時對三面紅旗、民主集中制、反對分散主義等等是如何認識的呢?

其中一個筆記本,父親記錄了1962年5月21日至6月9日三周、6月11日至6月30日三周以及7月1日至7月14日兩周的學習情況。還有1963年1月13日羅部長在調查組會議上的總結發言。我選擇其中一些“體會”整理出來,這樣既可以知道當時中央的政策方針,又可以知道當時負有相當領導責任的幹部們的想法。我不知道是誰的體會,父親沒有寫人名,估計是他的上級、做報告者的體會,比如外辦副主任廖承志、外交部副部長羅貴波等。“體會”似乎是在宣讀檔過程中邊讀邊談,間或有“第7頁7行”、“16頁倒3行”或者“語錄”等提示。

  1. 關於民主集中制:

沒有民主就沒有集中,不可能集中。我的體會是集中是要紀律的,即,要每一個人聽從決議,力行決議,把執行決議視為一種紀律。那麼,如果一個決議,只是像過去的封建君主的聖旨一樣,由一個人定,命令由一個人下,誰會把執行這種聖旨、命令視為必行的紀律,心甘情願地去貫徹呢?只有通過充分的民主討論,發言,通過廣泛概括群眾的意見後做出的,大家一致同意的,或統一了認識的決議,才有這樣的效力,才能被遵守,也才能實現集中。才能有統一的行動。即要集中必須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無產階級能實行集中制,是由於大家向著一個目標,沒有個人野心,沒有私有的根本利益上的分歧。

  1. 關於三面紅旗:

體會:我認為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都是正確的。我們既要建設社會主義,也要快點好點建設社會主義,這不僅是全國人民的要求,也是全人類的要求。不僅符合全國人民的利益,也符合世界人民的利益。所以要鼓勵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有什麼不正確的呢?問題在於鼓勵多快是否符合客觀事物的發展規律,是否根據中國經濟發展的具體條件,工農各業的發展是否按比例發展。過去出現的缺點和錯誤,就是主觀主義多了些,對客觀規律沒有認識,離開了馬列主義的、唯物的科學的原則,有點蠻幹的結果。

大躍進,只要摸清了客觀規律,掌握了事物發展的自然法則,發揮主觀能動性,即鼓足幹勁力爭上游,自然可以比自流、聽天由命和緩步、方步前進要快,這是需要和可能——主觀願望和主客條件相結合的、革命的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結合的問題。

當然,大躍進,本身也有客觀規律,它只是客觀事物發展的概括,它不能離開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獨立存在,因此,它的過程,一樣是馬鞍型,不能把整個過程割裂開來看,整個社會主義過程,將是不斷出現馬鞍型的一個總和。大躍進也就有起有落,在躍進的平均時速上有快有慢。

不過,在1958——61間,我們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對客觀事物——社會主義物質的精神的建設而言),所以說有一個時期是大躍進,也有一個時期是退了。但,這不是“大躍進”本身有什麼錯不錯的問題。大躍進只是一種速度,結合到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就是一種願望和可能的說明和進程的面貌而已。本身不包括什麼矛盾。

至於人民公社,我的認識,它既是高級合作社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社會主義發展(建設)過程的一個階級的社會生產關係,生產組織,是社會主義建設的不斷革命,革命階段論的一個階段,歷程,所有制(從個體-集體-全民)的量變,質變的過程的一個階段,哪有什麼錯呢?在中國採取了這個形式,是由於我國是農業大國又窮又白,經過了初級社,高級社的發展過程,是群眾中來,再到群眾中去的一個生產組織,生產關係,是中國農村經初(級)高(級)發展後的生產力發展需要的生產關係,而且是對社會主義最後實行全民所有制的一個階段而言的。

3.為什麼第二個五年計劃犯大錯誤?

我體會:一面經驗不夠,一面驕傲,不謹慎,脫離群眾以至不同程度上削弱了黨內生活、國家生活和群眾組織生活中的民主集中制原則。

因此(我補充體會說明)助長了主觀主義,離開了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離開了事物發展的自然法則,社會發展的固有法則,社會發展各部分內的內在聯繫。才會犯這樣的錯誤。因此落實到我們必須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史達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

我認為走群眾路線,民主集中,調查研究蹲點體會……等都是摸客觀規律的的具體措施,做法,方法。

毛主席摸到事物的發展情況,法則,規律,他就能指出我們錯在哪裡,而在這幾年來,不斷提出指示,提醒,中央不是早就有許多針對那些“大辦”,過急,過早的做法提出(的)指示嗎?

比如根據土地和植物(稻子)生產的自然條件,有什麼辦法可以畝產六萬斤、13萬斤呢?根據我國的鐵礦分佈,和煤礦分佈,及人力,有什麼條件全國範圍內搞6千萬人的煉鋼呢?根據自然界的生長法則,有什麼條件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呢?根據中國的農業生產條件(沒有積累,沒有餘糧),現產現吃還不夠,勞動力不夠耕種,有什麼條件大量抽調人力到都市來搞過多的工業呢?工業在現有的基礎,有什麼辦法一下擴展幾千萬人的生產呢?農業怎樣負擔得起那樣主觀主義發展工業的重負呢?

這些盲幹,都是脫離馬列主義、毛澤東一再指出的客觀實際、客觀基礎的。

  1. 關於第一、二個五年計劃:

第一個五年計劃沒有這樣嚴重的缺點錯誤是由於

1當時(我們重點在恢復)保持著恢復時期的經濟秩序進行農業、手工業、資本主義工商業的改造,雖然在社會主義建設也做了不少工作但

2一來我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只好在蘇聯專家的幫助下照著做,二來我們的幹部一般地還保持著實事求是和謙虛謹慎的作風。

第(二)個五年,重點已轉到“社建”,摸了六七年也有了一些經驗,學會自己走路,應該根據中國的特點,採取適合中國情況的方法來進行建設,確定了總路線和一套兩條腿走路的方針。但,一方面,我們的經驗還是很不夠,另一方面,我們不少領導同志不夠謙虛謹慎,有了驕傲自滿情緒,違反了實事求是和群眾路線的傳統作風,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了黨內生活、國家生活和群眾組織生活中的民主集中制原則,這就翻了斤斗了(違反民主集中制是根本原因,因為如果我們保持這種党的優良傳統,凡事都與群眾商量,聽取群眾的意見,那些“大辦”、“共風”就不會出現了,有經驗的群眾,對這些是會不同意的,比如‘一平二調’,如果我們民主作風好,調查研究的作風保持,只要讓群眾談談他們的意見,瞭解一下群眾的思想情況,那麼就會不搞了,又如食堂、托兒所也是一樣,群眾並不主張,至少辦到中途的時候,群眾已有許多反對的意見,可是我們的幹部堅持要辦,不顧群眾的反對,最後是錯了。這些決定就脫離了實際,脫離了群眾——主要是農民——的思想覺悟,違背了毛主席的指示,“從實際出發”。又如高產問題,群眾是不相信有可能的,實際上當幹部虛報高產時,他們不但不信,而且反對,因為這樣虛報的結果,上調多了,他們的口糧就少了,但幹部們一意那樣幹,最後引起了一系列的錯誤,工業辦多了,吃多了……就成了一下扭不回來的、目前嚴重困難的局勢——體會),加上黨內不純,地富反壞分子、蛻化變質分子利用我們的錯誤,添油加醋,興風作浪,又進一步加重了錯誤的惡果(破壞了黨群關係),這就是全部原因。

  1. 關於黨內生活:

五好:1有好的領導思想2有好的黨中央3有大批好的骨幹4有好的傳統,

好的作風(作風是:理論與實踐聯繫的作風,聯繫群眾的作風,自我批評的作風;傳統是:有理想,有志氣,不怕“鬼”。)5有好的人民,人民對我們黨有最大的依賴。只要跟人民講清道理,人民就跟著党,跟著毛主席走。這幾年有影響,主要是不少同志對毛澤東思想學習不夠,體會不深。(就拿A來說,有相當削弱)(但我認為只要一方面向人民說清楚,自我批評,人民是看到的,即使是許多人做錯了事,但,我們沒有為自己打算的,絕大多數錯誤也是出於想搞好些,搞快些,或搞緊些的動機出發的。因此,人民最後還是會諒解的。加以一方面,馬上改過來,走上正確的路,人民就必然繼續跟我們走了,即使這幾年有不跟我們走的情況,也正是不跟錯誤走,正是看到我們走錯了道兒,才不跟的。這樣的人民有什麼不好呢?)

5.關於劉少奇所說“無產階級的民主集中制,是最廣泛的民主制,它是包括全部人口中90%以上的人民的民主,它是高度民主基礎上的高度集中,又是高度集中指導下的高度民主。”

體會:經過了高度的民主,即一個政黨,一個計畫,通過了廣大的人民群眾或黨員研究討論,最後做了一致同意了的決定,那就再不能更改了,就授權給領導高度集中地推行、貫徹了。高度的集中下的高度民主,就是比如要社會主義建設,這是絕對不能改變的,是全民的意志的集中。可是在具體的工作中,可以討論,可以民主發表意見,但,一切意見的落腳點,就不能離開社會主義建設,不能離開走社會主義的路。由此這個高度民主和高度集中是不矛盾的,相反,沒有高度的民主就不能有高度的集中,沒有高度集中指導,就不可能高度民主,就要變成修正主義的所謂“民主化”了。

1963年1月13日羅部長在調查組會議的總結發言講到:“國內外好的形勢,很快就反映到港澳,即,港澳的政治形勢不是孤立的”。重點如下:

1.國內的建設也在大力發展,大慶的拿下來,和取得了一套經驗,這說明三面紅旗的正確性。

2.港澳的形勢,由於國內外形勢、尤其是祖國的生產建設形勢大好,右派在分化動搖,這是有利於工作的大好條件。但,我們也不能不警惕英、葡的對我迫害。我們不能為他們表面對我緩和,失去警惕。過去抗日,敵人是一面和我談判,一面在打我們。

3.港澳(尤其前者)目前只承認我半官方的身份,對他有利。

總理指示:我們在香港澳門的工作政策——長期的白螞蟻政策,長期吃空它。英葡摸到了我們的底,就撤兵,現港澳英葡兵就很少,加強以警察代之。我們也要掌握這種特點進行工作。

4.主觀力量還是很不夠的,跟不上需要的。總之,港英、尤其澳葡,它本身的好壞,基本上不影響我們的工作。

5.主要矛盾是沒有好的關係。造成這樣的原因有思想上的,對“立足香港澳門看世界”(廖)的體會不夠,因此立足而不紮根,這是由於社會化不夠,不是生活在群眾之中,而還是生活在群眾之上,就沒有辦法生根,也就沒有辦法串聯。這裡包括作風和方法的問題。

要紮根,社會化,首先是“求同”,政治——生活——喜愛,在海外可以搞五同,只要不同流合污。

現在認識的人不少,但,都是反復來往了的熟人,為了新的形勢的要求,我們要大量開展新的關係。“我們都是念過孔子、三民主義的,要革命還是革命了。”(周)我們要善於利用橋樑(上層統戰人士)。

6.我們必須要以階級分析的方法去研究。

7.為了掩護,要兼職,但也不宜兼多,還要有一定的專責人員。

8.必須吸取大慶經驗,首先發揮革命精神。要紮根,結果必須要有革命幹勁,確實細緻的科學作風,要搞政治學習,主要是自學。

9.對外要平易近人,平等待人,與人的關係只能處好,不能處壞。(主席:第一書記工作好不好,主要看他是否照顧大局)

其他內容還有關於公社核算單位下放的好處、全民所有制、黨內生活等等。

可見發言者極力維護三面紅旗,以自己的理解、從正面的角度去解釋,從良好的願望去推行,即使感覺到些許“不對勁”,卻接受新政權沒有經驗的現實,深信共產主義是中國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相信中共試錯糾偏的機制是有效的,堅持朝著願景努力——當時,這樣的幹部何止千千萬萬,也包括我的父母。

 

[1] 中影公司:全稱“中國電影發行放映公司”。360百科稱:管理中國全國電影發行放映業務的企業機構。原隸屬於文化部,1986年始屬廣播電影電視部。設在北京。1951年 1月15日成立。原名中國影片經理公司,後改為中國電影發行公司總公司,1958年始改用“中國電影發行放映公司”。現在是中國電影集團公司。